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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明 第157节

    第168章 大风暴开始

    国策会议结束后,高忠看向朱厚熜的眼神有了很大的不同。

    还是敬畏,但之前是因为皇权,而现在则不是。

    在内书堂读过一些书的他明白今天皇帝做了一件什么样的事。

    这件事还没传出去,但如果这件事真的能成,那么陛下也许还没有让天下臣民都心服口服的治国功绩,却一定会有一份远比这个重要的身份:当世大儒。

    十六岁而已。

    甚至于若更进一步,陛下于学问上的见解得到了普天下读书人的认可,而大明历经一二十年又真的越来越富强,那么陛下的身份会直接升级成为:圣贤。

    古往今来帝王有多少?帝王功绩,文治武功而已。便是文治,那也只是大兴文教,良臣在朝而已。

    有哪个帝王于学问上有如此成就,足够于儒门之内称圣贤者?

    可陛下好像并不当多大一回事,而是继续看最近读的两套书。

    一套是丘濬的《大学衍义补》,一套是王文素还没编完的《算学宝鉴》。

    前者是大家、名臣,谢迁、梁储的老师。

    而后者一介平民、商人。

    陛下花在《算学宝鉴》上的时间倒还多一些,并且时不时自己拿笔演算一番,甚至撰写着心得。

    如今朱厚熜身边的太监都知道皇帝的算学造诣高深,要不然如何能拿出那套账法?

    能让陛下也如此用心钻研的算学书籍,确实配得上“宝鉴”之名。

    朝堂之上,十八罗汉每隔几天就会有一个上午为了新法辩得面红耳赤仿佛想打出狗脑子,转头就又在国策会议上继续“坦诚亲密”地交流。

    但都是老戏骨了,并不觉得精分。

    眼下皇帝能给他们的,除了可能进入太庙的功业,还有进入孔庙的机会!

    太庙,说难听点,改朝换代之后就没了。而孔庙呢?在他们看来,任你哪家坐天下,孔庙永恒!

    到了七月中旬时朱厚熜感觉有点脑瓜子疼,不得不制止渐渐在国策会议上也眼红的他们:“这学问大道不急!卿等如今需多用心的,还是广东新法!此前议定了赋役分离、科则统一、诸办采买原则,如今要继续议这经商许可、商税抽分之制了。”

    杨廷和等人悻悻停止了对于天理、物理、人理的争辩,但心里着急啊。

    他们这些参策还必须一边在朝会和日常党争上演戏,一边商议新法步骤,完善陛下这套新儒学框架的精力比王守仁少多了!

    难道要把这个儒学再一次革新的机会让给心学?

    守孝中的王守仁闭关了,他万万没想到回来之后会连遇两桩大事。

    参策们导演大戏那且由得他们去,只是数日之前收到的这天理、物理、人理之说让他也大受震撼。

    当年格物的经历令他刻骨铭心,他也认为那是误入歧途,后来才有龙场悟道。

    但如今陛下却说,格物致知应当是知物理,而他这致良知也不算有具体的法子,太看重天赋。

    王守仁本以为陛下是更认可心学的,但没想到,陛下实则有了更高的认识,要取各家所长再造儒学。

    六经注我的时代,改造儒学不算什么狂悖之举,程朱不就是因为做成了这件事才称贤的吗?

    而如今这套天理、物理、人理之说,可谓是能把墨家、法家等诸多杂家的学问都兼容进来。

    打散了之后,有的可以往物理里塞,有的能往人理里塞……

    新天地在面前打开了,现在国策会议上每个人都很激动吧?

    这可能是一次不需要强行罢黜百家使得儒家独尊的机会,是儒家真正把各家学问包容进来的机会。

    如果做成了,新法有新儒学作为统领,纵然官绅会因为当前赋役方面的得利受损而不甘,却也不敢背离自己得以享受这些利益的根基。

    三五十年后,如果新儒学大成,他们的子孙都得凭此进学出仕!

    再有还在商议的官吏待遇法……

    新法到了此时,也许真的称得上“君臣一心”了。

    参策们是真的有了动力。

    王守仁静思之后,认为自己不需要在这件事上着急。

    嘉靖五年之前,“新党”和“旧党”必定会进一步在学问层面同样交锋,这才是陛下需要的局面。

    五年之后天下大改,届时第一个要动的,恐怕就是科举!

    ……

    已是七月中旬,各省参加乡试的秀才们陆续奔赴省城。

    十九岁的徐阶收拾好了行装,准备前往应天府参加他的第二次乡试。

    “聂提举对你十分看重,这次不要有心魔。”他的父亲叮嘱着他,“一定能高中的!”

    徐阶点了点头,望向了码头边不远处的另一顶轿子。

    里面坐着已经等了他两年的女子。

    那是十三岁中了秀才志得意满,十七岁初次乡试就折戟后议的亲。

    那时一度怀疑自己的才学,若不是去年在任的华亭知县聂豹称赞他是“国器”而且亲自传授学问,徐阶就准备先成家再说。

    现在他对父亲行了礼说道:“父亲保重身体。儿子此回必定连中两榜,明年归省成亲!”

    声音中充满自信,既是说给他父亲听的,也是说给远处轿中的母女听的。

    他父亲做过县丞,在华亭也是诗书人家。

    看儿子带着书童上了逆江而上的船,送行的徐家人挥手作别。轿帘被掀开了一条缝,里面露出半张脸。

    年轻女子眼中含泪,明年她就十八了,但是意中人一定要以进士出身风风光光地迎她过门。

    现在,他启程了。

    广州府内,来自广东各府州的秀才们也陆续到来。

    八月乡试,来年二月礼部会试,这是秀才们都放在心上的大试之年。

    才学好的、运道好的,就能连越两道坎,从此脱离科途,以最好的出身走向官场。

    若不然,就像有些头发已经斑白的人一样,还要三年一次地搏这个举人出身。

    张孚敬、张恩、翟銮、杨慎都不敢轻忽。

    “七八月多飓风。”张孚敬认真提醒着杨慎,“魏公公处报来,五月出港之船队日前归港时折损了两艘大船,便是途中遇到大风浪。除了乡试,防风赈济准备也不能少。”

    “下官定会安排妥当。”杨慎回答,“下官虽不明飓风习性,广东子民却多有经历。各县多加布告,夏粮秋粮事必不有误。”

    张孚敬又说道:“委派京官二人为主考,这在我大明实属首次。此刻生员齐聚,提学定要多加注意,莫使之因此生事。”

    翟銮满脸纠结:“已经在议论纷纷了。”

    张恩说道:“布政使司只派提调、同考,乡试准备倒是无虞。就是乡试考制虽未改,以京官为主考确实令生员不安。”

    “那也只能说去岁两广大案让朝廷触目惊心。以京官为主考,正是出于秋闱之公允考虑。”张孚敬一脸严肃地说道,“若是发榜之后有人闹事,本抚自会查明!”

    广州城内此时确实议论纷纷。

    地方乡试的出题、主考,过去历来都是地方负责。

    由于都是地方官担任主考,秀才们自然能对主考的学问、喜好有所了解,甚至能够提前走些门路。

    而现在,地方只提前准备着考务,两个主考、三个分考都由朝廷派出、正在来广东的路上。

    这对于之前一些“有所准备”的考生来说是致命打击。

    “朝廷政争不休,为何以广东为沙场?”酒楼之中有秀才义愤填膺,“三岁一考,一生有几个三年?”

    “又是清丈田土,又以皇商垄断市易之利,还要断了广东士子科途吗?”

    “考制未改,委派京官为主考而已。诸位兄台,过激了吧?”

    “此言差矣!今年派主考,来年会不会改考制?十年寒窗苦读,岂非全无意义?若今年主考策题令我等议广东新法,如何下笔?”

    “正是。朝廷都为新法争执不休,这主考是倾向变法还是倾向旧制,谁人知道?如此对待广东乡试,岂可称之为公允?两京一十三省,只有广东秋闱主考派自京官,又如何称得上公允?”

    “……”

    此刻郑存忠府上,也有秀才前来拜访。

    郑存忠已经是举人。和宋朝不同,明朝只要考中举人了,只要不被革除功名,那就一直能够以举人身份去参加礼部会试。

    所以郑存忠不必考这一年的乡试,他能够坐等明年的会试。

    现在有秀才来拜访他,是因为知道郑存忠之前三次会试在京中有不少朋友,而且如今也消息灵通。

    “主考乃翰林院侍读徐缙,弘治十八年进士,杨阁老的门生。另一位主考,则是费阁老的侄子,去年的新科状元费懋中。”郑存忠连声感叹,“去年一甲齐聚广东,真是盛事。”

    这可不?探花是广东巡抚,榜眼是广东参议,现在广东乡试的另一位主考则是他们的同科状元。

    但真正让他感觉有趣的,是这两个主考的来路。

    杨廷和现在摇身一变成了“新党党魁”,而费宏则是旧党党魁。

    秀才们愁眉苦脸:“这徐缙与费懋中……谁出题?会出什么考题?”

    “这我就不知了。”郑存忠笑道,“总之第一场四书五经,第二场论判,那都是基本功。第三场经、史、时务策五道便是关键吧,只怕两人都会出一些题目。”

    应酬完这些秀才,他才走出了书房望着艳阳高照的天,随后问了一句自己的管家:“海上已经起了风?会凝为飓风吗?”

    “老爷,这都没有定数。”

    郑存忠目光闪烁,竟盼着这风雨更大一点。

    明朝时称这台风为飓风,大洋之上,现在确实正酝酿着这样的大风暴。

    在这个时代,天上又没有气象卫星,对生活在大地上的人来说确实无从预测会不会有台风袭来。

    只有当台风开始要袭岸时,才会风云突变,大雨滂沱。

    在徐阶离开华亭县数日之后,台风来袭。

    七月二十五日,“飓风大作,拔木飞屋,平地潮涌丈余,溺死无数。自常州、松江乃至于应天府,数十县遭灾,南京江水涌溢,郊社、陵寝、宫阙、城垣吻脊栏楯皆坏……”

    奏报急递入京时,已是八月。

    朔日大朝会上,某言官刚毅无比:“此天象示警,盖因奸佞在朝,妄动祖制!江南赋税重地,此灾一至,夏粮尽毁,良田荒芜,灾民遍地,流祸四起!臣弹劾大学士杨廷和、蒋冕、石珤、毛纪……”

    已经斗得不可开交了,确实有人开始丧失理智,拿出了天人感应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