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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明 第554节

    如今,他是中军都督府右都督,提督三千营。

    而李瑾的儿子李源已经袭封赤城伯爵位,今天他也来到了五军都督府。

    在这里,如今五府重臣齐聚。李源才二十四,虽有伯爵之位,但他是陆炳带过来的。李源如今呆在锦衣卫特战营,目前军衔还只是上尉。

    但李源是严春生的学生。被李全礼带着参与了嘉靖十一年和十二年的北征之后,回到京城的他先入了军营。

    看到这样年轻的面孔,郭勋一时怀念:这一轮,该是年轻人立功了。

    他坐在最重要的位置,军职是中军都督府左都督,他仅凭年龄、资历略压严春生一头。

    但两人同为国公,也都是正一品武职,上将军衔。

    坐在位置上静静等着,郭勋看到了在神机营担任参将的朱麒之子朱岳。朱麒恢复了保国公的爵位,但他是从被除了世券又因功升赏上去的,他的儿子朱岳,仍旧只能承袭抚宁侯的爵位。

    而朱麒已经去世三年了。

    李全礼是前年走的,他的儿子李应臣同样只袭封襄城侯,而非李全礼获封的襄国公。李应臣呆在神机营,但今天却还没资格来参加这个会议。

    倒是嘉靖朝第一个新封的国公靖国公顾仕隆的儿子顾寰来了。他年已三十九,如今是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五军营的坐营官。

    陛下御极后,大明多了五个国公,现在只有两人还健在。

    郭勋也已经六十七了。

    一晃二十年,当初他得到陛下青睐、热血沸腾时,那正值壮年,想搏一搏。

    然后,先后因两广一案及李福达案受罚,又于嘉靖六年及嘉靖十一、十二年先后立功。

    现在也许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把这一次的事情安排好,再立一点功劳,让儿子郭守乾还能做这翼国公。

    等到人都齐了,他才坐直了身子。嘴唇一动,花白的胡子抖了抖,吐出几个字来:“今日会议,先如实理清诸边区、诸省、亲军及北京三大营、南京振武营可用战力。兵卒数目、兵种类别、装备情况、愿战将卒。”

    话说得很干脆,他扫视了一眼众人:“军改多年,厉兵秣马。现在,滔天大功要来了。我不怕告诉诸位,军务会议已议定,只要大计功成,这一次陛下允下来的公爵之位就过这个数。”

    郭勋伸出了右手,张开五指。

    李源不由得目光一凝:又能新封至少五个国公?

    “是过五十!”

    郭勋知道他们心里猜测的是什么,除了五府之中有资格参预国策的几个人,其他人还都不知道这个信息。

    于是议事的官厅内顿时沉默了下来,而后有着难以置信的呼吸声。

    “故此,先再次确认大明诸军的实力。”郭勋望着他们,“是要能够不远千里万里、敢战愿战的。要调动,要合练,兵种、装备、将卒意愿,都不能缺!你们或有赏识的将官,也有自己的算盘,但需要谨记:陛下允的赏有多大,若是窝囊废坏了事,罚也就有多重!开始吧,从北京三大营开始!”

    大明军改之后,常备兵以边防军、领土军、机动军为三大类。

    边防军之中,既有青甘、河套、宣宁、蓟辽的精锐边防陆军,也有北洋、东洋、南洋三大海师。

    机动军,则是北京三大营、南京振武营及长江水师。

    而腹地诸省,则都是数千至万余不等的领土军。

    总的常备兵力六十万,再加上锦衣卫麾下特战营及特勤千户所,海陆两大长城公司及河运局、海运局、皇明记海贸行、大明银行、铁道局、通驿局等一些特别企业的护卫军,治安司体系下的寻常治安力量,大明进行超大动作在即,这次不能仅看表面力量。

    因为是出征,是要去许多陌生的环境作战。

    针对不同地区,兵种的搭配、出征大军将官的搭配,都需要通盘考虑。

    战事并非同时开启,那么先行摸好底了,随后军务会议及五府就要拿出方案来。该调动的调动,该合练的合练,该补充和更换装备的,同样也要开始着手。

    摸这个建立在出征意愿上的将卒的底,还是为了商议战法。

    这件大事,那就是在军务会议上由参谋们琢磨了。

    武英殿中,朱厚熜也在这。

    多年以来,通过边贸的商队,外察事厂的人已经不知在域外侦察了多少地方。

    报回来的数据自然谈不上精确,但大体也能制作出合用的沙盘。

    现在武英殿正殿的房间里,就摆着硕大的沙盘,涉及区域不仅有漠北,也有外滇、南洋、西域、东北、朝鲜、日本。

    其中有重要城池的分布,分别插着不同的小旗子。

    与朱厚熜一起围在沙盘边的,有夏言,有唐顺之,有杨博,还有汤绍宗的孙子、从小就受教于皇帝的汤世隆。

    汤绍宗当时征讨外滇有功升为灵璧侯,他去世后,儿子不怎么样,只降等袭封了灵璧伯。若是汤绍宗的儿子立不下什么功劳,汤世隆袭爵时就只是县爵了。

    现在君臣一起商议战法,朱厚熜不由得看了看唐顺之:“你说有横扫之力,如今听了国务殿那边的账,不如再说说如何横扫?”

    夏言捋须微笑。

    他和唐顺之两人是没有利害冲突的。不论怎么样,他是总参谋,而唐顺之还很年轻。在夏言的任期内,外滇臣服、河套收回、北征一举扭转局势。而现在,还在夏言的任期,这一次的功劳又怎么会缺?

    所以他把舞台交给了唐顺之,不如把这个好卖给他。

    唐顺之指着沙盘上的朝鲜和日本:“朝鲜此次必定大乱,但反倒可以放在后面。先夺了对马岛和这日本九州四国,朝鲜便已是被大明王师合围之势。日本国土狭长,海疆极广。海师精锐齐出,陆上野战,在日本那等多山、狭小地势里,火器鸳鸯营对上仍用刀剑、少马的倭军,不是横扫之力又是什么?”

    “一个争权不休,一个诸雄争霸,朕问的是这两处?”朱厚熜皱着眉,“吕宋也扼着海上要道,日后要防着外敌自东边海上而来,吕宋是必须要拿下来的。对那里,大明就知之甚少了。海上也不谈,以大明海师战力,眼下是定然吃不了亏的,总能夺得据点,宣称王土。”

    他指了指几个地方:“重要的,是外滇、交趾这一带,是吐蕃、天山南北、漠北!”

    唐顺之则看向了杨博,笑着问道:“惟约在南洋做了数年都护,对于那里有何高见?”

    从杨博的履历来看,皇帝对他将来的安排恐怕就是辅佐皇长子,以后得长期呆在南面了。

    杨博开口说道:“外滇诸藩,其形制仍是大中小各族各成一统,以效忠臣服结为表面诸国,疆界更是不清不楚。平外滇、交趾一带,自然是水陆并进。陛下,臣以为有几处要害。”

    “讲。”

    杨博也伸出手去指了指:“北交趾河谷沃土,当为大明实土。南交趾、占城、暹罗之阿瑜陀耶、上缅甸之孟养、中缅甸之东吁、下缅甸之勃固,这些地方拿了,那些深山密林就被大明实土及新藩国包围。车里亲善大明,兰纳王女为陛下宫嫔、皇子之母,一个改土归流,一个封为藩国助其拓至木邦山地,那么西南便无碍。既可扼住吐蕃,又通汪洋大海,可为臂助进窥瓜哇等南洋诸岛。”

    朱厚熜又看着唐顺之:“西域和俺答呢?”

    “西域和漠北辽远,沙海、雪山、冰原,都不宜步炮大军远征。要解西域和俺答的难题,臣以为症结在吐蕃。”

    夏言不得不开口了:“吐蕃太过易守难攻,向来自成天地。”

    “正因易守难攻,故而吐蕃一直不甘寂寞。夺了青海后,臧僧频频远赴青海宣扬佛法,边民多有笃信。俺答引黄教入草原,正因吐蕃可助其威胁吐鲁番、威胁大明。”唐顺之对朱厚熜弯了弯腰,“陛下,俺答避战数年,对付汗庭,最好的办法还是逼他来战,先消灭其主力。攻吐蕃,只需先佯攻,俺答不得不遣主力牵制大明。”

    朱厚熜若有所思:“俺答定会搭救吐蕃?”

    “吐蕃与如今正在成势的察合台有教义之争。对吐蕃来说,若能让西域改信佛法,那就能让西域及漠北尽信黄教。彼辈以教法统御诸民,信众越多,则力量越强。故此,满速儿夹在已然结盟的汗庭与吐蕃之间,又要面对大明,他是最乐见大明先剪除后患的。大明佯攻吐蕃,满速儿必定坐视,择机倒向大明,试图左右逢源。”

    唐顺之说着判断,然后指着漠北:“俺答苦心孤诣,为的就是把西域逼得成为大明之敌,让大明北面、西面数万里都面临威胁,忌惮之下保持现状,以待良机。若大明有倾力解除吐蕃的迹象,满速儿必定会再倒戈,甚至愿意归还大明关西七卫故地,仍据丝绸商路立足西域。俺答知大明军力非同凡响,岂能坐视大明当真除掉吐蕃?”

    朱厚熜看着沙盘上辽阔的西域,又看向青藏高原,心中琢磨着难度。

    “佯攻?”他摇了摇头,“若不是当真有灭除吐蕃那些僧贵的架势,俺答恐怕不会给朕轻易灭了他主力的机会。”

    而如果当真要攻灭吐蕃,那又谈何容易?

    强汉盛唐,对吐蕃也只能采取特别的战略。在如今这种技术条件下,青藏高原的地势太有优势了。

    所以朱厚熜再次问唐顺之:“你再说说,吐蕃如何横扫?”

    那天,唐顺之把牛皮吹得太狠了,现在朱厚熜时不时就拿这个来怼他。

    大明军队的战力如今确实是强绝一时,但是行军作战可不仅仅是战力高低的简单算术。如今海路上由于多了不少大海船而改善了后勤条件,但陆上,尤其是地形条件险恶的陆上,仍不容乐观。

    不管现在商定好怎样的大战略,最终还是需要真当真枪去战。

    这具体战法,现在也要考虑好了。

    唐顺之笑了起来:“正因吐蕃易守难攻,若大明军队身陷高原,有了被击败的可能,俺答才能上钩。满速儿虽不会出兵助吐蕃,但借道给俺答还是做得出来的。陛下,河套、宣宁骑兵与鞑子这几年来只以练兵为主,虽然骑兵也带了鸟铳、小炮,但这些年的军器变化,俺答还是知之甚少。”

    他伸出四根手指:“炸炮改成的地雷炮,大量的手榴弹,大量的望远镜,特战营。臣这些年在河套除了守土安民,其他时间还在思量新战法。远征不易,但正因远征极易陷入困境,反倒有以守为攻、大破敌军、丧其肝胆的战法。一曰地雷阵,一曰擒王术。”

    夏言不由得看了看他:擒王术……很大逆不道啊。

    朱厚熜倒是兴致盎然:“详细讲讲。”

    地雷这种玩意,在如今更为系统的大明军器开发体系下也不新鲜了。

    它本来很早就有。各种乱七八糟的记载里,甚至从秦朝就找到了这玩意的踪迹。包括诸葛亮也用过,虽然目前那只是三国故事里的野史。

    然而宋朝时,就有正儿八经的正史记载了。

    《武经总要》及正史里,都记载宋朝在实战中用了蒺藜火球、霹雳火球、炸炮,既可以埋在地下,也可以从城头丢下去。

    而一百多年前,明初的一本《火龙经》里,则已经把这玩意又改进了:【炸炮制以生铁铸,空腹,放药杵实,入小竹筒,穿火线于内,外用长线穿火槽,择寇必由之路,连连数十埋入坑中,药槽通接钢轮,土掩,使贼不知,踏动发机,震起,铁块如飞,火焰冲天……火炮燃之,声如雷霆,震城土皆崩,烟气涨天外,兵多惊死者,火熄入视之,灰烬无遗矣。】

    现在皇帝高度重视火器,大明自然开始把这些火器不断玩着新花样。

    地雷炮得到了改进,手榴弹本就已经实战过、现在大规模制造。同样,当时只属于高级将官查看战场情况的望远镜,现在制造数量也完全不是当初的量级。

    唐顺之详细讲解着他的“地雷阵”。

    简单来说,由于那些地势险恶或者过于辽阔的地方很难带着过重的新炮行进太远,莫不如只用更轻量的火器。

    然后,搭配望远镜带来的侦查优势,尽量创造有利于己方的伏击战。

    如果能在某些地形里埋下大量地雷,等到敌军追击或行军时遇到了,那便是顷刻间被炸晕炸乱。地雷之后是手榴弹,然后追击点射残兵乱兵,那这样的仗就能打得轻松多了。

    朱厚熜皱着眉:“行军作战,敌军岂会不设侦骑?容易设伏的地方,敌军也会倍加注意,恐怕并不容易引敌军主力进入这地雷阵。”

    “故而需运用得宜,随机应变。”唐顺之倒是很有信心,“陛下,如今将卒被服也大大改善,到了漠北、吐蕃,反倒冬月里也不是不能战。若拖到入了冬还进退两难,敌贼自然会错判。倘若是大雪之时,一夜风雪就掩了地雷行迹。”

    “……具体运用就不说了。但只要有了一次教训,人家自然会长记性。以守为攻就算得胜,最终还是要推进的。”

    “这便是臣说的擒王术了。”唐顺之再次说道,“河套一战,兴国公率特战营居功至伟。臣这些年,一直在钻研特战之术。臣思来想去,特战营反倒无需用来汇聚在一起攻坚克难,最好的用法反倒是三五为一队,刺杀要员。陛下,只要能够深藏敌后,以精湛武艺及精巧利器,若是那些达官显贵死的死伤的伤,外藩可不比大明这样能迅速委任新官,仍旧上下有序。”

    朱厚熜不禁张了张嘴:斩首战术?

    杨博听得眼睛一亮:“有道理!外藩大多是乌合之众,贼酋一除便作鸟兽散。若后方大乱,那大军清扫就容易得多了。只是特战营里都是汉民面孔,只怕很难混进去。若是得手了,躲避追捕也不易。”

    唐顺之则再次弯腰:“既是先解决日本和朝鲜,然后外滇交趾,那么就还有时间。陛下,掸族、孟族本就不少是藏民迁徙而去,西域胡人、蒙民也都不少。若要办好此事,该需定下和法子,招引一些人代为掩饰了。臣相信,有个两三年的功夫,伪以商人、护卫,是能混进去的。以特战营的身手,只要能办成那么几桩,再躲避上一段时间不是难事。毕竟,不管吐蕃、西域还是漠北,都是地广人稀。”

    “……继续商议,继续琢磨。”

    杨慎那边要筹算的是将来为期可能十年的这一次超大规模行动所需的粮饷和内部运转支撑,而军务会议这边则需要根据将来的敌手和战场环境进行有针对性的兵力搭配及战略战术研究。

    定下了这些之后,大明的战争机器就能开始全力运转。

    军械园生产哪些特别的装备,调动搭配好的各方面军队合练什么样的战法,那都需要时间。

    现在最不需要在这些方面多纠结的,反而是海师。

    天津直沽那边,新船坞已经在挖,而军港外面集结的战舰越来越多。

    而在台湾岛上,则已经集结了准备随舰队远征日本的北洋、东洋海师中八千陆战兵。

    毕竟终归是要登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