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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明 第83节

    虽然现在是戴罪之身,但毕竟仍然是吏部尚书。也就是说接下来三年里只要不再继续被翻旧账拿出实据,那至少可以坐稳这三年的位置。

    费宏和杨一清对朱厚熜还不了解,但没想到刚一还朝就见识到这种大变动。

    至于郭勋更是心头咆哮:我今天是临时来的,还是以后都可以来?五府在这国策会议上也有席位吗?

    杨廷和暂时不关注那些特权,更重要的是国策会议这个词!

    他顿时严肃地问:“敢问陛下,这国策会议,是用来商议什么的?哪些人能列席此会议?”

    那三大特权有意义吗?天子有锦衣卫和东厂在手,真要查什么人的罪证很难吗?

    对于杨廷和的疑虑,所有人都很理解。

    严嵩做梦都没想到,这十八张交椅的阵仗竟是要对朝堂最核心的内阁动刀子。

    这段时间以来皇帝要求上奏时都要呈上具体方略,内阁的拟票空间本就已经在被压缩。

    现在更是要阁臣、九卿都在场一起议定大事了,而且这显然会成为定例,那内阁以后还有没有票拟权?

    对严嵩来说,这意味着他将有充足的机会亲身经历所谓“国策”的商议出炉过程。有这份经历的,不是作为将来的阁臣培养又是什么?

    而目前对皇帝这个决定最感到紧张的,毫无疑问是阁臣。

    票拟之权实质上就是决定诸多国策的超然之权,过去都只在内阁内部商议好形成意见呈给皇帝。

    众人万万没想到皇帝暗中准备了这样一个针对阁臣的大杀器,这是在刑部大堂事件之后吧?

    杨廷和绝不可能在这件事上相让,其他三个内阁大臣呢?理论上都得站在一起。

    当然了,现在的九卿对此都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虽然假如现在把他们拔擢入阁,他们恐怕也会改变立场。

    这是核心权力的分配。

    杨廷和已经谨慎了许多,绝不再会冒然就反对,他要先听朱厚熜的解释。

    目光全都汇聚在了朱厚熜脸上。

    他不当一回事一般地开了口:“朕还年轻,许多国家大事兼听则明。朝会上乱糟糟的你一言我一语,许多事也不能一直当场议下去。到了这里,坐着说,心情上也放松些,你们也都是很多事上能拿主意的臣子。在这里要商议的事,朕也初步想了个计较。”

    这段话完全不能让诸人放松,关键的信息还没开始。

    但大家都已经很有耐心。

    “首先是以三年为一期,议出三年内做哪些需多年乃至数十年才会见到效果的事,就好比说治河,扩大社学兴办规模等等。如何一步一步地去做,每三年定下一个目标,完成到哪一步,得是好检验进度、论出功绩的那种目标。”

    “其次是以一年为长度,议出年内可以做完的几件大事。就比如说今年,宸濠之乱的叙功是必须要完成的,皇兄的丧仪是必须办完的,冒滥裁撤也是可以完成的。该当委任什么人去做,如何监督进度,国策会议上都要议出具体条陈。”

    “再次是临时发生的大事,比如说灾患的处置,比如说突然发生的边患,比如说某些因罪因病突然空出来的重臣之选。”

    朱厚熜很有条理地把长期大事、短期要事、临时重事说完,然后就看着杨廷和说道:“至于列席的人,因为涉及全部军国大事,则主要分为四类。阁臣,九卿,五府勋臣其一,边镇重臣其一,另外则是朕的首席御书房伴读学士了。”

    杨廷和眼神陡然一凝:“御书房伴读学士?”

    朱厚熜先看了看他们,见到个个都在意,这才笑着说道:“如同其名,就是朕读书与批阅奏疏之时以备请教之人。养心殿与正式的御书房建成之前,这御书房伴读学士就先由日讲学士兼任,另再设一位学问精深之首席。所选之人,一不是阁臣,二不是九卿。没有额外差遣,不设品级俸禄。或者是致仕宿老,或者是现任朝官,也可以是新科才俊。”

    “但这首席却可以列席国策会议?”杨廷和深深地看着他,“陛下,那这御书房伴读学士,于国策会议上也可建言?”

    “首席御书房伴读学士既然列席,自当建言。”朱厚熜理所当然地点头,“这国策会议,也本就该畅所欲言。最后的决定,自然由朕做出判断,形成诏制。”

    “没有其他额外差遣,只是每日入御书房为陛下进讲伴读?”

    严嵩的心猛烈跳着,忽然觉得这起居注官不香了。

    每天只负责专门陪着皇帝,而听皇帝的意思,将来这御书房可谓是真正的中枢了!

    陛下批阅奏疏必定是在这里,陛下召开国策会议和内阁会议也是在这里,日讲同样在这里!

    天天陪着皇帝参与这么多事的,以后会是什么分量可想而知!

    没听他说吗?除了致仕宿老,还会有新科才俊,这明摆了是年轻的皇帝培养自己真正班底的地方。

    现在是伴读学士,没有品级俸禄和额外差遣,将来呢?

    内阁也许不会消亡,但现在先有九卿列席国策会议,又多了个首席御书房伴读学士!

    以后这三者之间会是什么格局?

    阁臣是一定会阻止的!

    谁料天子深深地看着杨廷和诸人继续说道:“卿等不是一直担心内臣以批红之权恃宠生骄吗?朕不妨把话说明白了,这首席御书房伴读学士确实极为重要,但终究是从朝臣中由朕点选。诸位大学士,九卿,你们该不会认为这首席御书房伴读学士的才学、见识、品性比不过司礼监掌印吧?”

    杨廷和他们心头狂震。

    这是他们万万不敢去想过的。

    司礼监的批红权,乃是皇权的延伸。皇帝可以对司礼监大珰们一言决生死,但对文臣可以这样做吗?

    顾虑多上何止一重!

    现在听陛下的意思,竟是要以这御书房伴读学士来行使司礼监的部分权力。

    两个伴读不论,另还有一个首席将从此将光明正大地坐到国策会议当中。他们将会制衡内阁,但他们本身也将是文臣出身。

    皇帝这是要干什么?

    杨廷和之前没有第一时间出言反对,就是隐约感觉到有点不对。

    现在听天子亲口这样说,他实在毫无心理准备。

    “内阁满员曾为七人,今后定额六员,华盖殿、谨身殿、文华殿、武英殿、东阁、文渊阁,尽量保持满员。”朱厚熜又丢出一个重磅决定,“今日权且先这样议一些事,剩下两位阁臣,随后尽快廷推举荐人选。至于这御书房首席,暂时先空缺着。”

    严嵩心里涌动着强烈的渴望,但也理解现在先不确定下来。

    不论是谁担任了这个关键职位,那都将是大明历史上必定会被记载的一笔。

    御书房伴读学士是天子将批红权从太监手中转移一部分到文臣这个群体手中的一大善政,他杨廷和怎么阻挡?

    内阁之外再立一个中枢,他杨廷和要挡谁的路?

    皇帝祭出这种杀招,御书房伴读学士的设立已经不可能阻挡,接下来只是人选问题。

    深深地看着朱厚熜,杨廷和心里闪过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他就不怕以后这御书房伴读学士与内阁大学士、九卿连起手来,真正彻底架空他这个皇帝吗?

    国策会议削内阁之权,却又削司礼监之权加给文臣这个大群体。

    中圆殿之中,所有人都在心里盘算起来。

    这个变动实在太大了,而瞬间所有人都想到了关键:一共十八人,九卿不用再熬到阁臣就参与议定国策,在皇帝仍然掌握最终裁决权的情况下,这十八人真的能一条心吗?

    不,不可能这么简单!

    现在的杨廷和已经绝对不会再轻视这位少年天子。

    “陛下,臣斗胆请问,莫非以后确定由首席御书房伴读学士掌批红之权?”

    朱厚熜奇怪地看着他:“养心殿取寡欲之意,并非代表朕于朝政也要懈怠。这批红之权本就只是代天子执笔,书天子决断而已。御书房伴读学士是备朕请教,这决断仍然由朕来做出,这批红仍然由司礼监执掌。怎么,批红之前甚至当场有御书房伴读学士在侧还不够,杨阁老建议御书房完全取代司礼监?”

    杨廷和赶紧跪下:“臣不敢。只是这御书房新设,臣须得问清楚。”

    果然如此,这么要紧的皇权,怎么可能会放到文臣手里?

    从之前的情况来看,皇帝对大权是很看重的,他也足够勤勉,而且不像是少年的那种短暂热情。

    既然如此,就算没有御书房伴读学士,内臣们也已经很难像之前那样直接帮皇帝做主批红。

    但是文臣能够掺和到批红这个环节里,哪怕只是在皇帝请教时发表一点意见,仍然是个难以想象的改变。

    作用有限,但也不小了,至少内臣会从制度上被文臣压制下去。

    这是杨廷和都不敢想过的巨大突破,然后他就开始为难了。

    那接下来要怎么去反对这个明显是分散内阁权力的国策会议?

    他不由得看了看费宏:你刚刚重新回到内阁,没想到内阁会变成这样吧?不说两句?

    费宏安座不语。

    杨廷和又不由得看向了那边的王守仁。

    首席御书房伴读……这职位莫非是给王守仁准备的?

    第108章 分权、争权

    杨廷和沉默片刻脑子里转了几圈后,严肃地问出了核心问题:“陛下,臣还要问一句,既有国策会议,阁臣此后参预机务,这票拟之权职责如何厘定?”

    他是内阁首辅,这话只能由他来问。

    朱厚熜早有定计:“内阁设立之初,参预机务乃为天子分忧,先票拟诸事处置意见以备天子。朕这月余观摩朝政,内阁与六部之间职权已渐渐越来越不清晰。此后,事只涉及一部或某一衙门内部的,奏疏均需呈明方略,内阁给出票拟意见,朕原则上照准。事涉诸部,争议不决者,在国策会议上做出决定。”

    九卿心头齐齐一震:原则上照准,这意味着以后各具体部门的内部事务,内阁就真的有了管辖之权。虽然方略是各部门拿的,内阁理论上的票拟意见只有同意或者否决再奏这两种,但这是流程上的管辖。

    涉及到两个部门以上的,就可以报到国策会议。内阁虽然还有建议权,但所有人都能参与决策过程。这样一来,内阁过去对那些复杂的、许多人不想担责的大事,倒是失去了给出方案的权力。

    这到底是给内阁削权还是加权,众人一时都难以想清楚了。

    杨廷和却立刻离座跪了下来说道:“陛下圣明!”

    王琼不由得看向了他,因为杨廷和这必然是想明白了。王琼立时从他的反应里往明确的方向去想:这个制度,对内阁还是有利的。

    那么,必然是因为内阁对各部门内部事务明确审核的权力,能够影响各部堂官。

    这样一来,那些需要在国策会议上决定的事,各部门在内阁的审核权影响下,也必定可以先由内阁居中调和好方略,这样在国策会议上相当于只走个流程了。

    一旦决定好进入到执行阶段后,内阁又恢复了对各部关于执行过程的各种寻常事务请奏的审核权。

    一切都看内阁的居中调和能不能有效完成,还有内阁对各部门事务的审核能够服众。

    王琼立时行礼:“陛下,内阁因此实质上钳制各部,臣恐内阁之势越来越大!九卿虽列席国策会议,实则却丧失了对主管衙门的权威。”

    各衙门并不是只有一把手有权奏事,有些小事,底下的办事官僚直接呈奏了,那各衙门首官岂不是会被架空?

    朱厚熜伸出三根手指:“不经国策会议的事,奏准执行须有三关:各衙门首官认可方略署名用印,内阁领办阁臣票拟署名用印,司礼监批红用印。六位阁臣所领办事务,人人都对自己给出的意见负责。主办阁臣暂时缺员的,直接呈奏到朕案前批朱。”

    杨廷和双眼微凝:着急了,喊圣明喊早了,只看到了这个大原则对六部的钳制作用。

    严格来说除了首次视朝被打压,在其后的日常事务中,内阁的权威是不断被皇帝认可的。

    具体表现为:朝会上几乎所有没有当场给出态度的事务,都是由相关衙门呈上方略奏疏,经内阁票拟后批朱施行。

    所以杨廷和打心底里是越来越认可这个新君的。

    如果不是皇帝想要变法的信号,不可能那么及时地出现钱宁、江彬案波及梁储、王琼等人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