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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骨 第52节

    待她走到门边,明帝突然叫住了她:“凤凰儿?。”

    温昭明回头?,空荡荡的?龙椅上,明帝鬓发已斑,笑容中透露出一丝疲惫与勉强:“朕记得你夏天时总不爱吃饭,记得让你府上的?医者开些调理的?方子,现在你比过去瘦太多了。”

    温昭明眼底飞快地弥漫起一丝湿意,被她刻意压制了下去。

    她年幼时性子骄矜,生?得有几分瘦弱,非精细饮食不吃,长?大?后已经改了大?半,没料到明帝还能记得。她笑了笑:“是?,阿父。”

    出了乾清宫的?门,温昭明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了。她面无表情地走下九重丹墀,眼底尽是?冷漠。

    昔日里,她也曾因为明帝的?薄情多疑而感伤。王皇后仙去之后,她对于?亲情的?渴望更胜于?以往。但或许血缘至亲,并?不一定是?最亲近的?人。父与子、君与臣的?差距,隔开的?距离岂止是?一个血脉相连可?以弥补的?。她数度黯然神伤,如今却已经可?以坦然释怀。

    有些感情并?没有她想的?那么重要?。明帝错过了他渴望亲情的?那些年,他的?冷漠早已让温昭明不再有亲近他的?欲望。

    她有了宋也川。

    那个无数次想要?走向她的?人。那个在寒夜里想要?为她取暖的?人。

    他说殿下不必自轻,他说春山可?望。

    他在冬夜里点了一盏灯,照亮了身?边的?每一个人。

    *

    又过了月余,时间到了五月里,天气渐渐热起来。

    为着能在酷暑之前把新账簿赶出来,宋也川在户部衙门里一连宿了七八日。和?他一起看账簿的?,大?都是?与他年纪相仿,或是?略大?一些的?芝麻官。初时大?家都有些拘束,但时日长?了,大?家也都渐渐熟络了。

    一开始,那四五个郎君是?不愿意和?宋也川说话的?,哪怕到了吃饭的?时候,也是?他们四五人坐在一起。黄昏后的?官膳是?需要?每日去光禄寺领的?,他们五个人每日值班,轮流去拿,只有宋也川日日自己去。

    谁都知道宋也川曾经是?公主的?门客,他们这些年轻士人不喜欢宋也川这样的?人。

    宋也川倒是?对这样的?事很平静,见?面时总会主动问好。

    这群人有傲气,却也不愿做尖刻的?人,一来二去也会同宋也川点头?致意。

    后来他们发现,宋也川这个人不光脾气好,办事也十分妥帖周到。偶尔还会替他们做一些晦涩繁复没有人愿意做的?工作。大?家都是?拿俸禄做事的?人,逐渐对他也少了些敌意。

    五月初三,宜阳公主亲自上书,恳请明帝将庄王温襄继嗣于?先后。

    明帝允其所?请,册温襄为太子,并?从翰林院中选取三人为太子洗马,谢庸赫然在其列。

    温昭明拜见?过明帝之后,在东华门处等宋也川下值。

    这一日,他来得比平常要?更晚一点。

    温昭明撩起车帘看去,宋也川背后是?一片灿烂如金的?残阳,而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慢得让温昭明皱起了眉头?。

    宋也川走到马车边,霍逐风为他放下车凳,他上车时明显比过去慢了很多。

    于?是?在他刚坐在温昭明对面,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的?时候,温昭明的?手就落在了他的?膝间。

    宋也川还没来得及制止,温昭明就已经缓缓卷起他的?裤腿。

    他的?膝上满是?淤青,显然是?在青砖地上长?跪过。

    宋也川并?不习惯于?旁人面前袒露体肤,却又不愿意拒绝温昭明,他默默地垂下眼睫不去看她。

    温昭明显然是?生?气了,她抬着头?盯着宋也川。

    户部没有罚跪的?习惯,一来官员最常见?的?惩罚无非是?罚俸,平日里遇不到很多更重的?刑罚。二来罚跪这种事,太过于?折辱人,大?家都是?一朝为官的?臣子,轻易不会用罚跪来做体罚。

    这种体现在皮肉上的?责罚,明显带有着君权王权的?威慑。

    “是?温兖?”

    “昭昭……”

    “是?不是??”

    宋也川没说话。

    温昭明的?手指碰了碰他的?膝盖,宋也川轻轻吸了一口气。

    “是?因为我上的?那一篇奏疏。”温昭明仰起脸,“温兖找你麻烦了?”

    温昭明说的?是?疑问句,可?语气分明很是?笃定,她本就是?机敏聪慧的?人。

    宋也川轻轻去拉温昭明的?手:“本不是?很要?紧的?事,但你若想听我可?以讲给你听。只是?我说了,你不能生?气。”

    第56章

    今日宋也川的确遇到了温兖, 与其说是偶遇,不如说楚王温兖确实?是在等他。温兖身边的侍卫三下五除二地摁住他,让他跪在地上。而后温兖眯着眼, 冷冷地对宋也川说:“你不要告诉本王,宜阳今日送上的奏疏,你毫不知情。”

    宋也川平淡道:“什么奏疏?”

    “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温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自?己?腰上的佩剑,“温襄成了太子, 宜阳这封奏疏宛若及时雨一般,连本王都?得拍案叫绝。宋也川, 你到底帮得是谁?是本王,是温襄, 还是温昭明?”

    “王爷,臣卑微之身,哪里有左右公主的本事。”他面?色平静, “若真有,为何不蛊惑公主帮臣加官屡爵。”

    温兖嗤笑了一声:“本王也不是头一日见识你巧舌如簧的本事。你说的这些, 本王一个?字都?不信。你要记好了, 你如今也不过是户部一个?小吏, 没资格耍小聪明。江南凌迅严重, 户部正缺人南下赈灾, 你也不要留在京里了,三日后去?南方吧。”

    他笑容中有几分意味深长:“你放心,本王不会让你去?太久,还是会让你回来的。”

    马车中点?着一盏六角琉璃灯, 华美的灯光落在温昭明的脸上, 她安静而矜贵,像是画上的美人。宋也川忖度着, 并?不想将那些晦暗的事情说给温昭明听。

    他编了个?理由?,粉饰掉这些晦暗的琐事。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衣物整理好,而后温声说:“昭昭,我要去?南方一趟。”

    “这也是温兖的意思?”

    “是。”

    “长江下游连年凌迅,今年灾情更胜以往。朝廷按例都?是要派人去?赈灾的。”宋也川垂着眼睫缓缓说,“赈灾的银子要从户部出,所以我是以户部外郎的身份南下的。短则一月,长则三月,灾情稍解之后便?能回来。”

    “你就不怕温兖找个?由?头,彻底将你留在南方,不许你再回京?”

    宋也川沉默了一下,而后抬头看向温昭明,眼底藏笑:“那我可以走殿下的门路么?”

    温昭明却板着脸:“你算我什么人,凭什么要我给你找门路。”

    宋也川知道她生气了,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轻轻揽住她的腰,声音柔柔:“我也舍不得昭昭。”

    温昭明将他的手拍开:“我哪有舍不得你?我只是觉得你这官横竖做得也没意思,辞了留在我府上陪我不好吗?我改日去?求父皇给你个?闲差,不比户部清闲自?在多了?”她潋滟的眼睛淡淡地看向宋也川:“还是说,你所谓的喜欢我,都?是你的幌子,你图的还是自?己?的官身?”

    “昭昭,”宋也川正色,“我喜欢不喜欢你,你不知道吗?”

    “可你求官既是为我,如今又要与我分别。”她仰着脸,神情中带着几分骄矜,“还说不是骗我。”

    宋也川沉默了片刻,而后对温昭明道:“昭昭,你现在喜欢我,觉得我有趣儿。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我四体不勤、一无是处,你还喜不喜欢我?等我彻底成了仰赖殿下而活的人,殿下又遇到喜欢的人,会不会把我弃置脑后?”

    这些话?显然不是一日两?日间想到的,宋也川每说一句,温昭明的气势便?更低一分。

    “过去?不一直是这样的么?”她忍不住为自?己?辩解:“可我喜欢你,怎么会因为你说的这些便?不喜欢了?再说,你就能保证始终喜欢我么?”

    宋也川眼中笑意淡了:“我会一直喜欢你,哪怕你不喜欢我了,我也会喜欢你。但是昭昭,正因为喜欢你,我才想要变得更强,你能不能理解我?”

    马车里第一次沉默下来。

    宋也川知道温昭明想要什么,她要他不遗余力的爱,要他义无反顾地奔赴,他也是这样做的。但她不能理解他渴望和?她并?肩站在一起的夙愿,不能理解这个?月俸几两?银子的六品官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宋也川意识到,从他会试开始,在温昭明心中像极了一场妙趣横生的游戏,她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向理想高台,心中也曾体会到和?他一样兴奋快乐。

    但游戏总归有结束的那一天,温昭明此刻开始品味出一丝无聊,因为走入庙堂的那一刻起,并?不是这场游戏的终点?,而是另一个?开始。

    宋也川没有离她更近,反而越来越远。他有了自?己?的世界,生活里不再充斥着她一个?人。

    而温昭明的世界却依然没有太多波澜,她也习惯了所有人都?围着她。

    宋也川见温昭明不语,又耐心地哄劝:“等我从南方回来,请几天假陪殿下去?玩好不好?不管是爬山还是逛园子,殿下喜欢什么,我都?奉陪。”

    温昭明不咸不淡:“我喜欢睡觉。”

    宋也川从善如流:“那我就陪殿下……”他猛地停住,面?红耳赤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既然今日承诺了,那我便?姑且原谅你。等你从南方回来,要来我府上陪我睡觉。”温昭明不等宋也川反驳,“你若不答应,往后就不要再和?我说话?了。”

    耳边传来宋也川无奈的叹气:“好。”

    *

    想到宋也川要走,温昭明总是觉得怏怏的,就连宋也川离京,她只是派人去?送了些东西,没有亲自?为他送行。

    只是冬禧能感受出温昭明心中的不快。比起活泼的秋绥,冬禧对温昭明的心思反而能体察得更深切些。初夏时节,阳光暖软,温昭明百无聊赖地坐在公主府的水榭旁边发?呆,冬禧给她倒茶,而后问:“殿下这几日似是心情不好。”

    温昭明的目光落在倒映着天光云影的春池里,淡淡说:“我是真喜欢宋也川么?”

    冬禧有些不解:“难道不是么?奴婢没见过殿下对旁人这般上心。”

    停了片刻,温昭明才说:“那是不是我的喜欢,太自?私了些?譬如说,我只想让他围着我转,又比如他说要离京,我也明白他的意思,可依然是不想让他走。我是不是太骄矜了?”

    “殿下,您是公主。”冬禧思索着说,“按理说,哪怕是驸马,也得向您行礼问安,您若想做主子,其实?可以一直当主子的。但是若论情,总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没趣儿了。宋先生不是强硬的人,平日里对殿下的心思,奴婢也瞧得真真儿的。这些得看殿下往后想怎么和?宋先生相处,是主仆君臣还是……”

    她有意没有说全,温昭明闷闷地嗯了声:“霍时行传信儿回来没,他如今到哪了?”

    “这两?日没传,算着脚程估计能到姑苏了。”

    温昭明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又过了十几日,宋也川为温昭明写?了一封信。

    他用端正的小楷写?了一些生活琐事。途径的街市、楼阁与亭台,还有各地风土人情。他说他现在已经落脚在了酆县,这几日会很忙,但他有空时还会再写?信来。

    这不是温昭明第一次看宋也川写?信,昔年他也曾写?信宽慰温珩,但这一封信,是他专门写?给自?己?的。这是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宋也川写?信的口吻平静而温和?,像是坐在温昭明身边,淡然的讲述,透过这薄薄几页纸,温昭明好像看到了孤灯下宋也川执笔的身影。

    除了信纸之外,信封里还折了一枝木槿花。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温昭明喜欢木槿,所用饰物也大都?和?木槿花有关。这枝花簇簇亭亭,虽然已经干了,但依稀可以闻到幽微的香气。

    宋也川为温昭明留在纸上的,是春花曼丽,是太平岁月。温昭明此时并?不知道,宋也川面?临的是怎样的肃杀与残酷。

    宋也川赶到酆县的时候,天色将明未明,只余下一抹稀薄的光。

    河堤已经被冲垮,汹涌的河水从西向东,声势浩大地席卷而来。众人不过只能站在颓圮的河堤后面?松软的土床上,眼睁睁的看着脚下的土壤一点?一点?被河水侵蚀。河水进一分,众人便?退一分。

    无数填了沙土的麻袋被扔进水里,却又被无情的卷走。

    直至退无可退,再往后一分,便?是农田。

    农田上种满了绿油油的秧苗,一望无际,长势喜人。

    可用不了半个?时辰,河水便?会将这片平原上的农田彻底吞噬。

    宋也川沉默地站在人群最后,看着那些眼含热泪地百姓跪在了河道监管总督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