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书屋 - 耽美小说 - 君尽可夫在线阅读 - 10 顽童(五年后)

10 顽童(五年后)

    一晃五年岁月,京城朝堂能否改换新天,暂时还没个踪影,但有些襁褓婴孩,已是上房揭瓦的年纪了。

    “皇太孙当心!快下来!”这一声是内侍季凭儿喊的,尖利得惊到了路过的鸟雀。

    “皇太孙,可别爬了,”这一声则是督监侯永的,他调门高,吐字清亮,不用多响,就能吸引屋檐上幼童停下动作转脸过来,听他细说,“王爷在里面议事呢!”

    那锦衣的娃娃听完反倒更急,躁起手脚,就要往屋脊墙根上去,惹得内侍们大呼小叫,不知是该爬了墙头跟着,还是先绕到墙那边候着小祖宗才好——侯永和季凭儿都没有这么敏捷的手段,彼此对个眼色,一人留在檐下,另一人小跑到书房正对着的院门口,可侍卫拦着,王爷不给内侍宫人进去。

    抱个柱子三两下就能飞身上屋的小孩,就是去年刚得了“皇太孙”名号的顺王世子李少俅。侯永吊着一颗心张望,李少俅背后不知捆了根什么物事,矫健地踩着瓦片,噼啪作响。

    “皇太孙……”“我不!”还没等侯督监劝说,李少俅便一口回绝,“我今天误了早课,得寻师傅去!寻师傅!”

    误早课还不是您自己不起来……侯永心里嘀咕,眼看着李少俅就要翻到那一侧,尽管这阵仗不是头一回,但他还是满心想着季凭儿可进院了,可守在那边等着抱皇太孙下来?

    屋顶上的路线,李少俅可比两个内侍熟悉多了,他知道只要从西廊第七根柱子上去。往书房房顶反向走,踩过两间屋檐,再翻过去,就是书房侧厢外面那根踩得住脚的柱子,顺着下去,速度快,有惊无险。这里风大,但凉快,李少俅举起双臂,要面向风走,脚下不会滑,能稳稳地到地方。连年灾情,顺王府节俭,好多屋瓦都该换了,皇太孙摸索到好几个空间,在瓦片下面藏东西,保准半年之内不会被人找到。今日无朝,便有课,小孩子贪睡,几次三番都叫不醒,府里人都拿他没办法;等他再一睁眼,都是早课下课的时候了,该有一屋子胡子长短黑白奇形怪状的老头,占了他读书的位置——不过师傅也在里面,师傅不是老头,师傅还有好看的胡子。

    独一无二,师傅就是师傅。

    李少俅没急着从侧厢下去,而是趴着听了会儿书房里的动静。里面有个粗着喉咙的老人正在噼里啪啦地说话。他认得,是胡尚书,这王府里正妃娘娘的爹爹,性子暴躁,每次师傅“议事”的时候,都是这个胡尚书说话最多。

    唉?有人打断胡尚书了?一听是个洪钟般的嗓子,李少俅识得,宋侍郎,胡子长到腰上,一半灰一半白,说话慢得像乌龟,可动作快,若是屋檐上落下个石头,就宋侍郎能躲得过——这么说来也像乌龟了,脑袋一伸一缩的,收进龟壳,谁都伤不得。

    可是宋侍郎说话,真的是太慢了,李少俅听着就觉得睡虫又爬上头顶,压得他恍惚间差点哧溜下去!甩甩头,他警醒着睁大了眼,书房里面换了个声音,他也知道,每句话说得,都像停错了地方;个子小,撇着嘴,时不时忽然笑嘻嘻的,看着比师傅年纪大,也有些老了;不过至今他也没听见过那人姓什么,只听人叫“大学士”,叫的时候,还都得躬身拜服。

    可这位大学士个子是真的小啊,李少俅每次看到,心里想的都是,若他跳起来,说不定就能摸到那头顶的冠帽呢!

    李少俅喜欢听大学士说话,因为大学士一说话,说明屋子里的议事要结束了,师傅就会出门送客。他摸索着侧厢的廊柱顶端,踩了一脚,稳当,抱着柱子,腿一松眼一闭,就站在地上了。

    师傅虽然不住在他家里,但好像是这家中半个主人,每次有外人来议事,都由师傅迎接师傅送,就他那个懒鬼爹爹,成日躲在屋里不出来帮忙,好像是怕被太阳晒着似的……李少俅摸了摸背后,东西还在,这可是个宝贝,等会儿成败就看它的了。

    果然大学士讲完就结束,门开了。李少俅躲在矮树丛后面张望,没有师傅,头一个出来的是胡尚书,唇上的胡子翘得老高,像画书里用彩布包着头的西域国王,一边笑一边大步飞快,也不顾王府主客礼貌,全当是自家地界。胡娘娘的爹爹,眼睛长在头顶上呢——李少俅刚想着,对方就将那“天眼”放低,眼尖得很,一眨便发现了他,忽而低眉顺目,堆了一脸笑容:“太孙?小太孙怎么来了!今天睡得可好哇?”

    见面就揭短,李少俅不喜欢他,护着背后的东西,退了两步。可胡尚书看不懂小孩儿眼色,要追上前,又猛地停住……是个长胡子爷爷拉住的。

    “胡大人还有要事,别在这儿吓坏了小儿。”宋侍郎话里有话,两个人拉扯着在皇太孙面前挤眉弄眼,直到胡尚书转过脑筋,四下张望:“怎么不见侯督监?”

    季凭儿被挡在院门外,这下跟胡尚书对上视线,侍卫才放他进来。后面跟着的是气喘吁吁的侯永,两个内侍对书房里出来的贵人们一阵行礼,磕磕绊绊地围在李少俅身边,将人上下翻看有没有擦伤。

    “慌什么?讨厌!”不知谁错手摸着了他背上的东西,李少俅挣扎着拍打侯永季凭儿两双爪子,倒退着奔上了院中大路,一抬头就看书房里走出两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位一身苔色衣袍,衬得脸色干净双目透亮,正是他的师傅。

    “师傅!”李少俅过去拦人,被师傅身旁那位大学士的目光扫过,不禁住了脚步。

    陆琰刚走到门边就看见院里他这尊贵的学生了,可他心中不悦,并不想搭理,如今看皇太孙一副礼数不知的模样,更是皱了皱眉头。情绪显在脸上,被文和殿大学士秦樾在侧觉察,后话是说不下去。

    “皇太孙聪慧伶俐,不碍事。”秦幼贞维持体面,也不惹麻烦,短揖作别,“陆侍郎不必远送。”

    陆琰早不是太学祭酒,三年前迁了礼部,不及两载又任工部侍郎,实实统管着工部事务。卸任祭酒时,陆琰便不给顺王讲学了,可后来李少俅在皇爷爷面前多嘴两句,他又来了王府,还是早课,三日一回,专看太孙学业,看那两个翰林院派来的讲习先生,是否教得合宜。

    其实那两个先生过去都在太学做过陆琰门下子弟,不会出错,但重要的是三日一次早课后的会面,朝中有心人聚首,评断政事,商量对策,俨然是个小朝堂,只不过中心换了顺王李恭。

    圣上也知晓这事,不说不问,像是默许了朝臣向着李恭府中过渡。陛下老了,却还要跟亲儿拧个劲头,不立太子,只册“皇太孙”,依旧一副疼爱李少俅的慈祥面目。

    李少俅啊李少俅……贵客们走干净了,陆琰才转向太孙,那满脸恳切,是装出一副稚童该有的乖巧可爱,全然看不见今早赖床深沉,整整耽误了一个半时辰才起身的事迹。

    一见师傅看他,李少俅扑通一声跪下了,抱拳低头,直露出背上一根长物:“师傅别说,我再也不会了!师傅罚我!”

    错误承认得快,背着的是府中最粗最硬的藤条,皇太孙从书里学来的负荆请罪,教人着实感动……

    如果不是这招已经用过、而且真的免了师傅一顿打的话,陆琰还愿给他个好脸色,可这真不是第一回了。陆琰看了看惊魂未定的侯督监与季凭儿,抬眼望了望院墙与屋檐,明白了前因后果。

    李少俅看师傅不说话,不敢偷看那面上神情,突然想起藤条还没摆到位,一把抽出来,双手奉给陆琰:“师傅,请用。”

    上次他想到这招的时候,师傅不仅没打他,还抱着他在府中走了许久,说了很多为人的道理;话他真没听进去,满心都是选对了藤条,下次还这么来,师傅肯定不会打他。

    他这么小,脑筋还没转过来,这种招数可不能再有第二次。陆琰看他那副情态,有趣,可屋檐之高,若是以后出了意外,就不好了。

    师傅取了藤条——上回师傅可没取走!李少俅忽然紧张,额头泌出汗珠。从陆琰的角度看,太孙跪在那边都要抖起来了,身边两个内侍也担忧万般,以为他真要抄起藤条打人,手脚做好了护着太孙的准备……

    陆琰将藤条递给季凭儿,说了句:“莫怕,随我来吧。”

    李少俅抬头,师傅没抱他起来,而是转身向书房里去,留个颀长的背影,裹着身体的长袍被风托起,深色的系带自腰间翻到身后。

    侯永季凭儿一左一右扶他起来,立即被甩开。李少俅兴冲冲地跟着师傅,跨进书房大门,才发现师傅一掸衣摆,在榻上坐定,向他招了招手。

    皇太孙在书房门口,耸了肩头直了双腿,愣是迈不出步子。

    “殿下懂事的,早些过来吧。”师傅点点头,李少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往书房里间看——他爹爹正坐在书桌前奋笔埋首,不管他死活。

    李少俅记得,许久之前他躲过师傅一次,之后师傅足有两个月没来过王府,肯定是生气了,不见他。这么想着,太孙咽了口水,紧绷了下巴,毅然过去领受。

    横竖是顿教训,师傅没收下藤条,已是留情。陆琰在榻上坐得深,膝盖后面抵着榻沿,就等着他爬上榻面,趴在师傅大腿上,乖乖等候。

    可是师傅没有立即动手,李少俅揪着心,顺手揪住了师傅外袍下摆,心想如此漂亮崭新的衣物,如果他抓得多了,师傅会心疼吗?

    “给殿下留些体面,不脱裤子。”陆琰低声说得清淡,可话中的大掌,已经举起来了,“殿下说,该打几下?”

    师傅要打他屁股了。都是他不好,睡过了整个早课,浪费了大好时光;可是如果师傅心软一点,想想他还小……李少俅想着,委屈开口:“师……师傅……啊!”

    掌心扎实地招呼上来,还好,不太疼,可是他被不顾哀求的师傅吓了一跳。

    “这下不算。”陆琰打完了不认,暖洋洋的声音也渐渐冷了,仿佛要压低在太孙耳边,恐吓道,“该打几下?”

    这种音调,李少俅怕得要命,想起李恭还在屁股对着的那一头端坐,赶忙呼唤:“爹爹,爹爹救我!哇!”

    陆琰手里没停下来,打完一掌后,还要使劲按揉,加剧了绵延的疼痛。

    “殿下不说,”陆侍郎自从去了工部,手劲似乎比以前大了,揉了一会儿又忽地抬在半空,“可没人救您啊……”“我说,师傅,我说我说!”李少俅不知道那巴掌何时落下,心中慌张,又开始骂他那懒鬼爹爹,永远纵容师傅,合力欺负他!

    李恭从纸堆里抬头看他一眼,只能看到一个高耸的屁股,很是欠揍,于是哼笑一声,又低下头,不管他。

    “十下!十下!不能更多!”皇太孙似乎听见他爹抛弃他的轻笑,赶紧叫嚷起来,“是我该打!师傅十下!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