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入世

    九州历五百三十九年春，天现异象，日月同辉。钦天监上奏称此乃大吉之兆，圣上还为此大办了一场祭天祈福仪式。但民间百姓却大多以为此为不详之兆，一时间人心惶惶，只是碍于皇家威势不敢表露出来。

    一片水田里，农妇们一边忙着播种一边窃窃私语着。

    “前些儿天上同时出现了太阳和月亮，可把我吓坏了。听说最近妖怪也越闹越厉害了，我只求老天爷保佑，咱们这儿能平平安安的。”

    “咱们这儿妖怪应该不敢来吧。”一个年纪稍长农妇努了努嘴，指向远处的山峰，“毕竟，这天机山上可是住着神仙的。”

    “那神仙也不管人间事啊！你们是不知道，听说邻郡又闹妖怪了，整个村子的人都……唉！”

    农妇们正说得起劲，一道清冷如水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这位大婶，请问你说的是哪个郡哪个村？”

    农妇们循声望去，只见田垄上不知何时多了两道身影。

    站在前面的白衣男子身量稍矮，身形介于少年和成年男人之间，似乎很年轻。他面容清隽，眸似点漆，额上束着一条天青色的一字巾，一头青丝并未束成发冠，只编成一条粗长的辫子搭在肩上。他虽然言语谦逊，行止有礼，却透着一股淡淡的疏离，叫人多看一眼都感觉是一种亵渎。

    站在靠后面的蓝衣男子身段挺拔修长，如一竿翠竹。俊雅如玉的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一蓝一灰的双眸如北斗星子。若不是身后背着一个大药箱，倒像是富贵人家温文尔雅的贵公子。

    乡野农妇哪见过如此风姿出众的人物，不由得局促地搓着手，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蓝衣男子见状，笑着拱手道：“各位大嫂大婶不必惊慌，我和我家主人并非官府中人，只是云游的方士。若真有妖怪为患，我们也想为保护乡民尽一份力。”

    农妇们见他言辞恳切，两人看上去又确有方外之人的风骨，这才打消了顾虑，你一言我一语地，把知道的情况全部说了出来。

    两人听完，又道了谢，也不见如何动作，只一息间便去的远了。

    农妇们惊得良久没有出声，过了好久才有人醒过神来道：“他们……不会就是天机山上的仙人吧？”

    是夜，古田郡的客栈内，蓝衣男子端着一盆热水走进了房间。白天的农妇们猜对了一半，他确实来自天机山，乃是门主的入室弟子洛明泉，也是九州大名鼎鼎的神医圣手。只是若说是“仙”，整个天机山能当得起这个字的，恐怕只有眼前这个白衣少年了。

    如果光看外表，很多人可能无法相信他就是天机门的掌门人顾青玄，天机门所有弟子口中的师尊。因为早早得道，他的外貌永远定格在了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模样，而他的灵魂究竟存在了多少年月，就没有人知道了。

    此刻在客栈安顿了下来，顾青玄解散了发辫，脱去了外袍，只穿着白色的中衣，靠在床沿翻阅着古籍。微黄的烛光投映在他的脸上，反射出暖玉一般的光泽。

    洛明泉脸上永远不变的微笑淡了，眼神却难得的柔软了下来。见顾青玄看书看得入神，他便放任自己僭越的目光逡巡起来。

    顾青玄正垂眸默读着书册，纤长的睫毛下投出了淡淡的阴影。因这微微低头的角度，他清冷的气质淡去了不少，倒像是为科举挑灯夜读的少年郎。中衣的领口随着他翻动书页的动作而微微敞开，露出了纤长的脖颈和一小段锁骨。他斜靠在床架边，腰侧与臀部形成了一个漂亮的折角，更显得腰肢盈盈一握。

    洛明泉眸色渐深。

    顾青玄对于洛明泉隐秘的窥视毫无察觉，他看完一段，合上书册，抬眸看到的还是那个一如平常的恭谨的弟子。

    “师尊，我打了热水，放了些活血的药草，您泡泡脚吧，会舒服一些。”洛明泉说着，将冒着热气的水盆放在床边，接着又半跪下去，要帮他脱去鞋袜。

    顾青玄阻止道：“明泉，你不必如此，我自己来便好。”

    向来听话的洛明泉此时却有些强硬地握住了他的脚踝，就着半跪的姿势抬起头来，如同仰望着心中的神明：“师尊，我的命都是您的，这不算什么。我甘之如饴。”

    桌上跳动的烛火好像落进了洛明泉的眼睛里，顾青玄被他的目光烫得心跳没来由地快了一拍，拒绝的话便没再来得及说出口。

    洛明泉很快又再度低下头去，带着薄茧的骨节分明的手包覆住已经除去鞋袜的微凉的双脚，引导着缓缓浸入热水里。

    微烫的热意从足底爬升上来，熨帖着每一寸神经，顾青玄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清浅的叹息。

    “师尊，您闭关三年，刚刚出关，周身脉络还未完全恢复，为何要急着下山？”洛明泉自幼便养在顾青玄身边，情分自是与其他普通弟子不同，此刻问出这种略显逾越的话，也只是关心更多。

    顾青玄感受着足底力度适宜的按压，压抑住那有些奇怪的酥麻感，说道：“日月同辉，阴阳混沌，天下可能有大事要发生。而且今天你也听到了，现在各地妖怪袭击百姓的事件越来越多。我虽不自诩为解救苍生之士，但也不能坐视不理。”

    洛明泉手上动作微顿，心里涌上一股又是怜爱又是酸涩的情绪。这个人总是这样，看似冷淡疏离，却有着一颗怜悯温暖的心，即使刚刚出关身体还未完全复原，即使嘴上说着无意解救苍生，但若灾祸真的降临，他一定是站在最前面，护佑着别人的那个人。

    洛明泉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师尊，您还记得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吗？”

    “那年连日暴雪，滴水成冰，冻死街头的人比比皆是。我已经不记得自己从哪儿来的，又是怎么爬到那个破庙去的，只记得自己拼命把庙里破旧的经幡全部裹在身上，依然挡不住刺骨的寒风。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您出现了。”

    顾青玄静静地听着，这段经历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小插曲，但于洛明泉而言却是救命之恩。洛明泉不是喜欢回忆过去的人，此刻却突然主动说起那段过往，必有什么原因，顾青玄不想打断他。

    “我还记得您当时说，你这孩子，身上裹着这么多经幡，活像庙里供奉的金身。罢了，你若无家可归，就跟我回去吧。”洛明泉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语调中染上了一丝笑意，但很快又沉了下来，“回到天机山后，我成了您座下最后一位弟子。礼仪常识，说文解字，修炼之法，都是您亲自教授。可是我来路不明，体质特殊，又长着这样一双异瞳，师兄们都在背后议论我，说我体内流着妖物的血。”

    “这些言论，我以前从未在乎过。但是现在，世间横行的妖物越来越多，斩妖除魔势在必行。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被发现是妖物的后代，到那时……”洛明泉抬起头凝视着顾青玄，“您会怎么看我？”

    顾青玄回望进洛明泉的眼中，那一蓝一银的眸子深处隐藏着一丝罕见的脆弱。他伸出手，轻抚在洛明泉的脸侧，缓缓道：“不要想太多。人如何，妖又如何？重要的是你的本心。这二十年来，我一直是相信你的本心的，以后也不会改变。”

    顾青玄的语调很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却令洛明泉心下动容，将最后的一丝不安也落回了心底。他微微侧头，眷恋地蹭了蹭顾青玄的掌心。这只手还是那么温暖，就像二十年前牵起他的手时一样。可是，他已经变得贪心了呢，不止于这种温情，他想要的，更多…

    顾青玄并不知道洛明泉的心境已经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只想到即将到来的未来，不可避免将有一场恶战，一丝忧虑染上了眉梢：“只可惜我此次闭关三年还是未能冲破大乘，还因为差点走火入魔而散去了两成功力。现下只希望经络能尽快恢复，不然如何应对将来的危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洛明泉眉头微微一跳，突然动作迅速地帮他擦干了脚上的水，又迅速端起水盆消失在了房门外，只留下一句：“师尊，我有个疏通经络的好方法。我去去就来！”

    顾青玄坐在床上，慢慢把脚缩进了被子里，有些莫名其妙。他这个从来不紧不慢甚至略显老成的小徒弟怎么突然这么有干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