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迷幻（下）
那孩子躺在一片寒冷的黑暗里，不明白自己身处何处。 很遥远的地方有光亮，微小渺茫，像是一条幽长隧道的彼端。他挣扎起身，摸索着走向那片光芒。 路很长又很黑，即使扶着四壁走，脚下也并不平坦。他并没有放弃，依旧努力前行着。光越来越亮，这说明他前进的方向没错，尽管已经开始疲惫，他没有任何打退堂鼓的念头。 不知又走了多久，他已经能够感受到那些温暖了，如果仔细辨认，光芒的中心站着什么人。是在等我吗？孩子开始好奇，恐惧的心情渐渐被点亮，燃起小小的雀跃。 走得越近，视野就越清晰，那似乎是一个女人——不，两个人，一男一女站在隧道的尽头，等待这个孩子。 他们在等我——他们会是我的亲人吗？他的心脏砰砰直跳，步伐也加快，逐渐变成了奔跑。他跑啊跑啊，比冲刺的运动员还要努力，终于扑进那一片温暖的光芒里。 孩子不由自主地张开手臂，那对男女以同样的姿势迎接。 时间忽然就此停止，维持着双方即将拥抱彼此的姿态，进而开始扭曲。 那孩子停在漆黑中，茫然地扑了空，如同一帧错位的动画，期盼的神情甚至还挂在脸上。他难以置信地转头。刚刚的两个人将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幸福地拥进怀里，露出了渴盼已久的笑容。 怎么回事呀？我明明在这里！他们的怀里不是什么也没有吗？ 但他叫不出声音，身体固定在半空，无法挪动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个沉浸在喜悦中的人。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扭曲扁平，仿佛一块僵化的坚冰。 他的身体被挤压，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那对快乐的身影越飘越远，慢慢消失不见。坚冰的正当中忽然碎开裂缝，迅速蔓延，发出清脆的响声。 紧接着，一切都碎成了齑粉。 …… …… …… 天气预报称，期末考的这两天是近年来本市最热的日子。 蝉躲在浓绿的树叶背面聒噪不止，响声传进教室，校门口柏油路上的沥青随时都会融化，有些地方甚至黏糊糊地粘住鞋底。在这样的酷暑里，空调和风扇都是杯水车薪。甄楚坐在考位上摩挲着笔盖，疲惫地等待卷子发到手里。 他现在几乎能和那个声音共处了，以及偶尔出现的幻影。他用钢笔在草稿纸上画圆圈，悄悄祈祷声音不要在考试时候烦他。 今天是考试的最后一门，高一比他们提前一天考，现在已经完事大吉，开始享受暑假了。校园又少了一半的人，越发空荡，远处两个迟到的学生撑着伞不疾不徐地走，身影渐渐变成小小的黑点。甄楚想起刚刚进考场前，走廊里迎面碰上聂雨河。 本年级的老师负责监考高一，现在明明已经结束了。甄楚不期然碰见他，硬着头皮装没看见，然而想要忽略太困难，擦身而过的时候，身体几乎每一个细胞都在颤动地叫他停下。 “为什么不停下来呢？停下来，看看他，他一定会像你期盼的那样对你笑的。”声音汇总全体细胞的意见，在他耳边瓮声瓮气地说。 “我不会那样了！”甄楚加快脚步，坚定决心，尽管他知道声音所言不假。 正出着神，试卷已经发到了手里。他浏览一遍题目，提起笔开始作答。 考场上安静下来，只能听见笔尖与试卷摩擦的沙沙响动。但甄楚逐渐听到另一种声音，像老鼠在空房间迅速跑动，吱吱怪叫着穿过天花板。 他甩甩头，揉了揉眉心，周围的同学都在认真答题，没人听见这个。 教室正前方的黑板上写着考试的时间，钟表正在一分一秒地走动，多媒体屏幕旁是堆叠的深蓝色窗帘，一切都很正常。 但他忽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钟表正上方的墙壁上趴着一条黑色的蛇！ 那条蛇似乎睡着了，安安静静地呆在角落里。监考老师就站在它的正下方，随时都有被袭击的危险，可她根本没注意到。甄楚变得紧张，口干舌燥，他想低头重新写题，可注意力怎么也无法集中，教室里有蛇这件事太可怕了，怎么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呢？ “考试好无聊啊，出去玩不好吗？” 影子不知道何时来到了他身边，轻飘飘坐在桌角瞧着试卷。 “别说话，我在考试。” “就说考试很无聊嘛！考好考坏有区别吗？去哪里读大学有区别吗？所有的人都一样蠢，一样讨厌……” “已知，锐角三角形ABC的内角A，B，C的对边分别为a，b，c，且a……” 甄楚喃喃把题读出声，以此唤醒自己的注意力。他还记挂着墙上的蛇，觉得平静的考场危机四伏，心脏砰砰地跳动，并不敢抬头。 “好无聊啊，别写了，嗯？你根本不喜欢嘛！去做点有意思的事情，比如接吻啦，你很想亲他吧，去找他啊，像每次那样，他的手就会……” “别说了！我警告你！” 不听话的不光是那个声音。甄楚努力地重新写题，然而没过多久，连试卷上的印刷铅字也被拆解了，每一个横竖撇捺都开始移位，蹦蹦跳跳地在纸上舞蹈。 “怎么回事啊！你们要去哪！”他恐惧地瞪大眼睛，想用手掌把他们盖住，然而那些汉字、字母、乃至坐标系里的函数图像，一个个都舒展着身体，全都闹闹哄哄地跑走了。 “都去做很舒服的事了哦，没人想考试，考试真无聊，来吧，抱住他的脖子，嘴唇……” 汗水涔涔从甄楚额头渗出来，他的面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忽然一阵风从半掩的窗户吹进，带给考场少许的清新气息。 他抬起头，惊恐地发现墙壁上的蛇正扭动着身体——似乎不止一条！他两排牙齿上下打架，手中钢笔在纸上晕染了一大块黑墨，而试卷变成了纯粹的白纸，因为所有的题目都逃到了纸外面。 “他的手在碰哪里？上面还是下面？已经有感觉了吧，亲吻脖子当然很舒服，锁骨也很好，再往下的话，那两个地方已经立起来了，嗯？被含住了吗……” “——快停下来！” 甄楚忽然大喊出声，考场里所有人都看向他。他双手死死抱住头，猛然起身，却因为动作太剧烈，带着椅子歪斜倾倒，眼前霎时一黑，身体也顺势栽在地上。 炎炎夏日果然催眠，聂雨河醒来才意识到自己打了个盹，梦见什么已经不记得，总觉得不是太讨人喜欢的事情。 他揉揉眼睛，重新把目光集中在手头的事情上，他偏好在学校完成工作，而不是拿回家里。 或许也该喝点什么提提神。这么想着，他打开抽屉翻找能冲泡的东西，刚走出办公室，迎面碰上急匆匆的同事。 “聂老师？”那女老师很高兴，“正好你在！有个学生考到一半昏过去了，你来帮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