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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下课后的恳求

    第三章 下课后的恳求

    之后凡有英语课的日子,甄楚就会起得很早,想到英语课和聂老师,他就生起一种特殊的期待。

    那天早饭吃过,还余有一点时间,他罕见地在镜子前多停了一会,关注起自己的外表来。

    他的相貌偏秀,眼瞳很黑下巴又尖尖的,都是遗传了母亲,父亲不喜欢看他也因为这个。他妈妈原本是很漂亮的,可惜不顺的婚姻将珍珠磋磨成鱼眼睛。但甄楚所呈现出来的,仍然是珍珠光亮动人时的样子。

    上次被妈妈骂说头发长得像个死人,这话真不好听。的确,已经快要挡住眼睛了。他头发稍带自然卷——这一点又遗传了父亲——这样的长相配上稍长的头发其实不难看,甚至可说颇为好看。但没人夸赞过他,他也完全意识不到这一点。

    踌躇片刻,他还是决定不做什么改变。

    抵达学校时候还早,甄楚挤进校门边的商店。同学们多会在这里买东西,零食啦,早餐啦,几乎没有人少的时候。他拿着一盒牛奶在货架边走,心里感到那种怪癖好又起来了,眼神在口香糖,香烟,打火机之间转悠。等磨蹭到了收银台,结好那盒牛奶的账,他飞快跑出商店。

    手里多了一盒烟。

    说不清这种偷窃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都是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不值什么钱,拿今天的烟说吧,他根本不会抽。

    在家中他自己的卧室里,甄楚有一层上了锁的抽屉专门放他偷来的东西。十分奇怪,把那些“赃物”放在一起时,他就会浮想起偷窃那一刻紧张又刺激的感觉,心情格外惬意。偷东西是差劲透了的行为,他清楚,但控制不住。为了补偿店家,他经常在隔天把等值的钱掉在收银柜附近。

    走在走廊里,迎面碰上了聂老师。

    还是深色衬衫深色裤子,没打领带。款式简单大方,却看得出衣服质地上乘,他颀长身形被布料勾勒,显得格外挺括,气质又从容沉静,即使忽视掉那张好相貌,也足够引人侧目了。

    有几个学生冲老师打招呼,聂雨河便点头微笑着回应。想到他已经记住了自己的名字,想到自己也可以走上前问声好,得到一个属于聂老师的注视,甄楚心情就不由自主雀跃起来。然而副校长来得不是时候,他好不容易给自己鼓足了勇气打算说老师好,那个半秃的男人和聂老师不知道说起什么来了。

    老师面对领导时候态度并不热络,但也不会显得不够礼貌。甄楚和老师擦肩而过,一瞬间被两个念头击中:一是他以后也想成为老师这样的成年人,二是他大概永远无法成为老师这样的人。

    等到了教室里,不知道谁又在耍他,在他桌子上丢了一堆垃圾。他沉默着收拾好,准备着早上的英语课。

    现在在甄楚的脑海里,聂老师已经被由内至外镀上了纯粹的金边。他觉得讲台上这个人举手投足都显得格外好,比什么都好。爱屋及乌,学起英语来比以前更有劲头。有几次被提问叫了起来,他回答得很好,老师露出微笑,他就开始期待下一次微笑了。

    英语新闪现出的光芒当然不单单普照他一个人,原来的老师因为怀孕被调去了其他年级,聂雨河正式成为了他们的老师,全班同学都在期待英语课。并非聂老师为大家发掘出了英语的魅力,正相反,是聂老师把自己的魅力借给了英语。

    女生们总喜欢在下课后讨论他,想着法子去办公室问几道题,一个英俊又风度翩翩,不摆架子又不失分寸的年轻男人自然而然地进入了怀春期少女的谈话和遐想;男生们也喜欢他,他常和大家打球,扣篮的样子实在潇洒。因此他虽然年轻,没一个人会在课堂里表现得不尊重。

    聂雨河出现之前,甄楚的高中生活唯一值得期待的是孟晓歆偶尔会和他打招呼笑一下。现在多了一抹显眼的亮色,这亮色闻起来是梨子的清甜味道。

    老师当然不会专属于某一个人,他的称赞,注视和笑容是无私而均等的,分散给无数学生。甄楚只要是那个无数分之一就足够开心了。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他大概可以一直当那个快乐的小小分子。

    校外新开了间奶茶店,种类齐全装修又漂亮,很快成了学生们的约会好去处。甄楚对这里没什么兴趣,相反,隔壁那家文具店令他情有独钟。

    文具店老板是个中年人,小空间里摆了好几台监控,进出还有检测门。但甄楚知道监控的死角在哪里,更知道其中一个门是有故障的。

    卖钢笔的货架靠近那个死角区,最底下的一排放的都是款式老旧的笔,没什么人买。甄楚最近的一个乐趣是从那些最无人问津的钢笔中偷走一根,第二天再还回去,之后再偷再还,他享受的就是这种偷窃又屡屡得手的感觉。

    今天也是一样,他蹲在货架底下,让书包挡住摄像,文具店这时候人少,老板坐在桌子边看报纸,大概想不到这么一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男孩子会是个贼吧。甄楚甚至有种古怪的自豪感了。

    老样子,轻车熟路,他几乎下次要弄一个计时,看看能不能刷新上一次的记录。然而当他站起身的时候,从未料想过的意外发生了。

    拿着那根笔,刚做出要塞进衣服的动作,有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握在了他作案的手腕上。

    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腹温度略低,袖口是黑色的。

    甄楚一瞬间像被人丢进了冰窟窿里,大脑完全不能运转了,浑身的血液已经被抽干。他当然看得出这是谁的手,他不敢抬头看那个人。

    那只手松开了他的手腕,转而从他手里抽走了钢笔。

    “过来。”在讲台上悦耳又和煦的声音此刻听不出任何情绪。甄楚像被抽了魂的木偶,感觉眼前这个世界都不再属于自己了。

    聂老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发现自己的是聂老师。他哆哆嗦嗦地,感觉上下两排后槽牙正在相撞。

    既然偷了东西,被抓是早晚的事,难道要怪人家出现在这里的时机吗?

    他脸涨红了,耳朵轰鸣作响,傀儡似的跟在聂雨河身后,看着他在收银台前结账。

    在付那根钢笔的钱。

    如果眼下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甄楚想留下好印象的,那无疑就是聂雨河,然而现在全都成了笑话。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他,为什么偷东西的偏偏是自己?他会怎样看自己呢?贼,小偷,连支钢笔都要行窃,讨厌的家伙,甄楚开始用妈妈说过的话骂自己,站在老师身边的几分钟比几个世纪还漫长。

    无数无数的想法在他头脑中交战,然后他意识到自己正跟在聂雨河身后走出文具店。

    学校门口人已经很少了,聂雨河停住,回头看着甄楚,把笔递过去。

    “这么喜欢就拿着吧。”他居然在笑。

    甄楚僵在原地,也不抬头,也不动作。

    “现在不想要了?刚才……”

    “对不起,老师,我……”甄楚张口结舌,表情好像要哭了,一会是钢笔一会是脏水,他总是在道歉。“我没想……”

    偷这个字真难听,他说不出来,讽刺的是,尽管说不出来,却做得出来。

    “我不是想,想拿,我是……我……”没办法解释,没办法争辩,这是天底下最难看的事了。

    “老师,对不起,我,我没,”他结结巴巴说着,拼命摇着头,眼泪忽然流下来,“老师我根本不是,根本不是想……”

    “求求你,老师,求求你,我真的不是……”求什么呢,求你别觉得我是贼?求你别瞧不起我?求你以后还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说这种话的时候,起码要看着人。”

    甄楚像听到圣旨一样,是啊,他可真蠢,道歉的话注视着别人说才叫真诚。于是他抬起目光看聂雨河墨黑的眼瞳,试图从老师脸上找到一点以往看到的柔和的,宽慰的神色,却一无所获。

    心霎时变得七零八落。

    毫无疑问,老师是在笑着看他的,但笑容没进眼睛。那双眼睛像两潭冷泉,清却深,不可见底。眼神很透彻,看上去冷静从容,一对比甄楚更像个小丑。

    看着老师冷隽的眉眼与挺拔的鼻梁,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家里……”聂雨河微微皱眉头,才说了这三个字,甄楚就像被人扇了耳光一样,双手捉住老师的袖口。

    “老师,我知道错了,请……请千万不要告诉我家里,老师……我,我……求求你了老师,别告诉我家里,求您了老师,求求您。”

    也不用想就知道自己现在有多面目可厌吧,明明是个被抓了现行的贼,却声泪俱下地求人不要说出去。甄楚收不住眼泪了,只希望老师别露出厌恶的表情,哪怕心里真的厌恶也请别写在脸上——别像他妈妈和爸爸那样。

    “擦一下。”递过来一张纸巾,甄楚难以置信地接过,隔着一片泪光看聂雨河。

    “笔你拿着,今天先这样。”聂雨河敛起了笑容,没什么情绪地开口,“明天中午下课来我办公室。”

    心头的大石头仍然没落地。甄楚愣愣看着老师,点点头接过钢笔。

    金属制成的笔身冰冷,拿在手里却有灼烧般的感觉。

    聂雨河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微妙而古怪的笑意。